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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4章 回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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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4章 回家

周娓原本的“主家”祝纓是有印象的,能拿一包鹽來當毒藥試探放良出去的仆人是不是還“忠心聽話”,也是個人才了。

祝纓道:“他想幹什麽?”

周娓深吸了一口氣,有點怔忡的樣子。祝纓道:“那你就從頭說。”

周娓想了一下,仰著臉說:“遲家很久沒問我話了,直到竇大人到了大理寺之後沒多久,有一天,我爹回來了。”

她說“我爹”的時候說得又快又急,仿佛不願提及似的。周娓這個爹,在祝纓的印象裏好像從來沒給閨女帶過什麽好消息。祝纓很耐心地等周娓說下文。

周娓低聲道:“遲家女婿犯了案子,落到了竇大人的手裏,那男人現在關在了大理寺的大獄裏。”

祝纓點點頭,竇朋新官上任,內、外都得抓,對內是抓權,對外就是審案,二者相輔相成。內,蘇匡是他的蠹蟲,外,誰倒黴正好在這個時候撞他手裏就是誰了。不過有人借著蘇匡的案子想搞大一點,才有了後面的風波。

這個遲家的姑爺,不知道又是怎麽一回事了。

祝纓問道:“他犯了什麽案子?”

周娓早有準備,前因後果講得還算清楚:“起初是個侵占民田的案子,哪知逼死了人命,那家人告了他,地方上追查了一回也想大事化小的,就拿了他們家的家奴判了個流刑。

案子到了大理寺,被竇大人察覺不對,將人拘了來,要細細查問。他們慌了,走路子也走不通,那時竇大人正在查蘇匡的案子,大理寺人心惶惶,也沒人敢接這件事兒給他們脫罪。

他們就叫我爹找我,開始是想打聽案情,好隨時應付。我說,大理寺的規矩,不許女卒亂走,女卒只能在女監裏,出去必得兩人以上。他們就叫我、叫我……”

周娓咬牙切齒:“叫我向男監裏打聽!還要串供!”

遲家女婿這回運氣是太差了,連撞南墻,苦主不肯私了,地方上雖然沒有過分追究,但也不是不追究,拿了家奴判了個流放。流放犯得過大理寺,撞到了要立威的竇朋,不肯拿個家奴敷衍。

遲家如今也沒多大的勢力了,在舊家奴看來遲家還是一座大山,實則已很難有面子向竇朋討情了。所以周娓這個放良開始新生活的前仆人就倒了黴。

祝纓問道:“怎麽串的?”

“詳情沒說,就叫我、叫我……”

周娓實在難以說出她的父母讓她做的事,他們說:“跟那裏的人說點好聽的,央他們遞個話兒,他們要是不答應,你就說許十貫錢,跟他們撒個嬌兒。這事兒一定要辦成了,郎君已然允了,以後給你添個嫁妝。哎,你要能嫁給大理寺裏不拘哪個誰,府裏還多給你些嫁妝。你兄弟也能跟著小郎君一道讀書……”

祝纓看她臉上的表情也能猜個幾分了,她不逼問周娓的父母說了什麽,只問:“串什麽?”

祝纓不問,周娓心裏更難受了,不免想,祝大人是不是已經猜到了?這種猜測讓她愈發尷尬且不安。

她有點恍惚地說:“一些證據,都推到下人身上,叫他死咬著,他什麽都不知情。”

祝纓擡眼看到曹母有點不安地端著張托盤往書房裏走來,沒有讓周娓起身。曹母進來,祝纓看她托盤上放著兩盞茶,曹母給祝纓上了一盞茶,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祝纓一眼,再看剩下的那一盞茶:“大人,這個……”

祝纓擺了擺手,曹母不自覺地露出一個放心的笑來。

等她走後,祝纓才讓周娓起來,將茶推給了她:“喝口茶,慢慢說。”

周娓接了茶先不喝,說:“要是人都像大人這樣就好。我就知道,親生爹娘對閨女也不是掏心掏肺的,他們想掏了我的心肝!又是叫我跟監裏男人撒嬌套話,又是要擇個大理寺裏機靈的人嫁了,不過是想叫我拿身子給他們趟條路罷了!自己個兒什麽本事沒有,歪門邪道一個頂八個!我要幹了這一件事兒,一步錯,步步錯,以後再沒有抽身做人的機會了。一輩子都是他們的牛馬。”

說著說著,眼淚也掉了下來。

她低聲說:“可是以後怎麽辦呢?”

祝纓道:“不要為無能的人落淚。”

周娓道:“大人,我知道,他們最是無能無用的人,有能耐的人,地方上也不敢管。管了,他們自能與竇大人說話,哪用得著我?就是無能,又想耍心眼兒。可是……他們是我……舊主人……”

說到這個她就恨得牙癢癢,真是如蛆附骨,撕扯不掉。她更怨父母,為什麽對親生的女兒也能這樣不管不顧。

祝纓道:“你猜猜,一旦事發,你是個什麽下場?”

周娓道:“不用猜,能再給他們家當奴婢都算是好下場了。大人,我……”她又有點羞愧,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很可靠乖順的下屬。

“我不甘心。”她說。

“如果有機會,誰不想光明正大的做人呢?”祝纓說,“你這事兒我接了。不過你得先說說,這兩家都有什麽古怪。還有什麽舊案在身,什麽枉法之事。”

她心裏已有了主意。

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是很難理清的。什麽樣的身份都有好人,也都有壞人。周娓不幸,遇著了遲家這樣的舊主。因為習慣了支使人,哪怕放了良,心裏也依舊認為自己可以隨便禍害別人的人生,也難免招人恨了。

祝纓與遲家沒有什麽怨仇,但是周娓是女監,動女監是祝纓不能容忍的。

周娓想了一下,低聲道:“我離開那府裏的時候年紀還小,只是隱約聽到一些事情,並無證據。只有一件事是知道的,府裏的大娘子以前收了人的錢,代平官司,逼死過人命。”

“無論有沒有證據,都告訴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周娓低低地說了一些遲府的事,都是普通富貴人家常有的事兒。就像許多官員一樣,什麽侵占田地、人販子手裏買來路不明的奴婢、買賣官司等等。等她說完了,祝纓道:“知道了,你還依舊回家去。”

“我懂。”

祝纓道:“行了,回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周娓將茶放下,慢慢地退了出去,走到門邊時突然問,“大人,您什麽時候回來呀?”

祝纓道:“這可不由我呀。放心,給你了結此事。”

…………

周娓走後,也到了午飯的時候了,午飯後,祝纓讓曹昌去往竇朋家裏遞個帖子。

她自己也出門,先去了老王家,與老王聊了一會兒,再去左丞家,讓左丞家人去將左丞找回來。左丞這幾天精神好了很多,一回家就問:“稀客,你這是有什麽事麽?”

祝纓道:“除了那點產業,你現在手上還有多少事兒在管?”

左丞道:“也不多了。我與胡丞兩個分管,現在又多了小鮑。”

祝纓道:“近來不太平,你得留神大理寺叫人利用鉆空子。”

“怎麽?你聽到什麽消息了?”

祝纓道:“看好了,別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子走漏了消息,更不要讓犯人與外面串連了。咱們在大理寺有今天,都是因為十幾年前那件賣放囚犯的事兒,別人事發了給咱們騰地方。”

左丞嚴肅地道:“不錯!”

“我一會兒還要拜見一下竇大理,這種事兒我就不跟他提了,你來提?”

“行!”

祝纓從左家出來,那邊竇朋也約好了,時間在第二天。

當天晚上,祝纓又去找了鮑同年。

鮑同年近來小有得意,蘇匡跌倒了,他的機會倒來了,竇朋更願意栽培他,他也向竇朋表達了投效的意思,一段佳話就此開始。

祝纓登門,他笑著將人迎了進去:“寒舍狹窄,比不得你那宅子。”

“我那算什麽?家底都砸在上面了。你裏位置又好,又方便。過不兩年就能再置個大宅子了。我可聽說了,你老兄最近春風得意呀。”

“哪裏哪裏!”鮑同年十分謙虛。

兩人坐下,就說些八卦了,他們的同年裏,如今在大理寺的就只有鮑同年一個人,其他人都散在各州縣裏,鮑同年道:“都不如你,已是一縣主官了,緋衣也有了,五品指日可待!不像我們,虛度年華,還在各種輔官的位子上打轉。”

祝纓道:“你想外放?”

“又不夠格!不做主官,想幹什麽也沒意思。”

“我看你是不想走,竇大理也未必肯放你呢。”

“說笑了,說笑了!真想出去幾年,出去幾年,我也能有所房子啦。我不比你,在京裏就能憑本事掙一所房子。我要置你那樣的家業,非得犯法不可!你有什麽竅門不?”

祝纓道:“你在竇大理手上,就給他好好幹幾件出彩的事兒唄。”

“經營上頭我恐怕不太行。”

“跟大理寺裏自己人較勁招怨,也容易叫人給你使絆子。不如在外頭找點案子,揀那個頭不大不小的,難一點兒但又不會給自己惹麻煩的。最好有個一官半職,但又犯法,以前人破不了,你知道了,破了……”

“說得輕巧,上哪兒找去?”

祝纓道:“尋摸一下,總是有的。這四周有點勢力的人,犯點案子容易叫人頂罪……等等,你手上有這樣的案子麽?”

鮑同年前:“還真有一個!”將遲家女婿的案子說了。

祝纓道:“有點耳熟,你讓我想一下。哦!”

“怎麽?”

“這人沒什麽,不過他岳家姓遲。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遲家有點古怪在身上,舊年也有點案子,你查一查,興許有收獲。竇大理正因蘇匡的事不太好看,案子破了,你露臉兒,他心裏也舒服。”

“不錯!”

兩個同年又嘰喳了一陣,祝纓從鮑同年家告辭,臨行之前說:“以後我那裏要有覆核的案子,你可得給我上心吶!”

“一定一定!只要經我手,必不叫你的案子過夜!”

第二天,祝纓算好了竇朋回家的時間,她取了一份禮物去拜見竇朋。這次拜見本來就是在她的計劃裏,不過因為周娓,她把這計劃提前了幾天。

竇朋在京城還沒有置下府邸,現在是借住在一位同鄉的府邸裏。同鄉的官階不如他高,府邸不算大,位置也不太靠北。竇朋的仆人倒是不少,以他的品級,朝廷還給他配仆人,多是征發服徭役的人充任。差不多品級的官員都有些聽使的人,祝纓其實也有,不過她情況特殊,都不放在家裏用。

到竇府來求見的人還是有一些的,竇朋卻先見了祝纓。

祝纓被引到了竇家的花廳,賓主敘禮坐下,竇朋道:“早就想與子璋好好聊一聊了,卻總不得機會。”

祝纓道:“下官再過幾日就要南下了,特意來拜見您。一則聆聽教訓,二則請示您案子上還有什麽要垂詢的,趁下官還在必定知無不言。”

“我能有什麽可以教你的呢?不過多吃了幾年的鹽,你的本領可比我這老骨頭強多啦,我倒有事要請教你哩。”

“不敢。”

竇朋道:“案子,哼,本也沒什麽!這個蘇匡——”

“本是大理寺的事兒,誰給它宣揚出去,誰就是要鬧事的人。”祝纓毫不猶豫地說。

竇朋點點頭,沒告訴祝纓他要怎麽做。而是說起了女監的事兒,他說:“虧得你想得仔細,否則當年真就難以收場了。”

祝纓道:“下官魯莽。”

“不,想得很好。我看你必還有旁的想法,不妨說出來你我探討探討。”

祝纓道:“整天瞎忙哪裏還有腦子想?不過下官在福祿縣倒是開始使女仵作。”

“哦?”

祝纓道:“找個習點字的女子,驗女屍更方便。穩婆之流未必識字,更不懂如何驗屍,隔行如隔山,描述上難免會有差異。”

竇朋道:“此言有理!”又借著識字的事兒誇祝纓的識字碑,祝纓道:“下官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,一個連數都不會數的人,叫他挖坑他都數不清挖了幾個,幹什麽能幹得好呢?仵作的事兒幹系生死更是馬虎不得,女仵作要是能推行開來就好了。”

竇朋笑道:“確實!聽你這麽一說,我也想在大理寺裏招一、二女仵作了。唔,倒也可行。你要不介意,你我聯署如何?”

祝纓雙手一攤:“我已開始幹了,只要別追究我就行。我這就要回去種地了,這制度上的事兒,還是大人您來吧。上回女監的事兒,我可磨了不少嘴皮子,我可不想再來一回了。”

竇朋大笑。

兩人聊得還算投機,又說起案子來。竇朋說起他任地方的時候有一個案子,就是因為驗屍的時候沒發現女屍某處傷口所以冤枉了人,嫌犯的母親到他面前喊冤,經他主持重驗才抓到真兇。

祝纓道:“說起這個,倒與當年遲家的一個案子很像。”她順口就把周娓提供的訊息告訴了竇朋。竇朋頗感興趣地問:“還有這回事?怎麽判的?”

祝纓低聲道:“沒判,有所耳聞,案子沒交到大理。不能查明可真是太遺憾了!”

竇朋若有所思,道:“那可真是有趣了。”

祝纓道:“您手上的案子還不夠多?”

竇朋笑笑:“沒事兒,就快結了。”

竇朋又向她問了一些大理寺裏的事,著重問的是:“你接手之前,是個什麽章程?”

祝纓道:“也是按品級。接手之後確實添置了一些,各人也依品級多了些補貼。”

她慢慢地報了一個數,又說還有一些細節也都是要花錢的。平日不顯眼,日積月累也是一筆。比如每天在大理寺吃的飯,再比如日常用的紙筆墨夏天的冰、冬天的炭之類。

竇朋心道:是個幹實事的人。我手下沒有這樣的人,恐怕不如他經營得力,不妨借著蘇匡的事,就說讓蘇匡揮霍了不少公產無法追回,因此減省一些補貼。要罵,就讓他們罵蘇匡去。

他幹刺史的時候還算合格,算了一下,打算將補貼減一減,卡在一個讓人有點難受又不至於鬧起來的程度。這樣一般的人接手也能運轉過來。

兩人聊了好一陣兒,祝纓仍是以宵禁為理由辭出。

…………

至此,祝纓在京城要特別拜訪的人已經都拜訪完了。

她那個推廣種麥的計劃也被批了下來,計劃是張郎中執筆,祝纓最後也得了個署名的機會。先從福祿縣種起,福祿縣花兩到三年試種,效果好了再推廣到南府。這一次批了祝纓兩千石麥種,祝纓當然也得答應冼敬,五年後多交三成的糧。這兩千石的麥子,朝廷就當是免費給祝纓的。

以後各地推廣種植第一批的種子,也是朝廷分發給各地。朝廷計劃著,南方的部分糧種不由朝廷的庫存劃撥,而是由福祿縣這類先種的地方選取,就近運給各地。

這麽個劃撥法,祝纓猜得是冼敬提議、王雲鶴點頭的。

不過眼下她只要帶著這一批的麥種南下,順便跟陳巒蹭一程的優待就好!

她先跑去陳府,告知自己要動身的時間,接著就去接收麥種。

這一批兩千石的麥種被仔細地挑選,裝的時候也很仔細。因為已經到了夏天了,路上不免會下些雨,須得註意防潮。萬一黴壞又或者現在就發芽,那可就壞了。祝纓又與押糧官碰了個頭,商定了沿途的事項——主要是吃、住的問題。

期間聽到的消息,禦史臺那裏將蘇匡的案子給判了——追贓,奪官,貶為庶人,直接發配了兩千裏。算來他離京城比祝纓還要更近一些。羅元是內官,皇帝不發話禦史臺也不能拿他怎麽樣,追贓都是先追的蘇匡的家產。禦史臺再將羅元涉案的事報給皇帝,由皇帝裁奪。

內廷傳出來的消息,羅元因為收受賄賂受到了訓斥,在內廷的職位也被降了,他的職位給了藍興的一個幹兒子。至於羅元要如何應對,就不是祝纓所關心的了,案子結了,她和左丞都從這件事裏脫身,對她而言就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了。

動身前一天,祝纓先去鄭府辭行,府裏依舊熱情,裝了一箱子的東西給她。彼時鄭熹不在家,鄭侯和郡主將她叫過去說話。岳妙君還特意給她準備了一些藥材,並且給張仙和祝大都有物品捎帶。

直到此時,祝纓才發現坐在郡主下首的岳妙君肚子已經挺起來了。

壞了,又得多準備一份兒禮了。祝纓想。

其次是去了劉松年家,從他那裏取寫好的種麥歌。劉松年將寫好的稿子交給她,說:“說好的我的潤筆,不能忘了。”

祝纓道:“忘不了。”

她只去這兩處,其他人家就不去道別了,派曹昌去送個帖子捎個信就罷。

金良等人都先到她家裏來給她打點行裝。鄭奕擔心她的車不夠,派了上次送她的幾輛大車,溫岳擔心她錢不夠使,又給送了點。祝纓道:“我的田租可沒這麽多。”溫岳笑道:“預支的,行不行?”

祝纓從身上摸出一只小盒子說:“拿這個抵,給伯母玩吧。”

溫岳打開一看,是一枚異形的珍珠,鑲成個寶瓶的樣子做成了枚戒指,說:“這可值錢了!”

大理寺舊日的同僚、下屬也都過來了,既有香火情,今昔對比更懷念她了。夾在一些男子中間的女監們就比較亮眼了,她們總是一起行動,齊刷刷行個禮,看著都叫人要讚一聲。周娓的心裏更有一種隱秘的高興——遲府被查了,昨天,大理寺翻舊案開始拿人了。

這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妙計啊!她打算明天就“避嫌”,跑去慈惠庵住到案子結束。

祝纓不動聲色,與眾人道別完,告訴曹昌:“不用你伺候了,好好跟你爹娘說說話,明天咱們就走了。”

老兩口又十分慌張,曹母這些日子連夜做針線,又給兒子縫新衣服,連同之前做的鞋子都讓曹昌帶上。她又打點給主仆二人的鋪蓋,說:“還是自家鋪蓋用著幹凈省心。”忙到大半夜,一家三口才睡下,此時祝纓早就吹燈睡著了。

……——

第二天一早,祝纓帶上曹昌,先去陳府見陳巒,只見陳府外面街上排滿了長長的車隊。陳巒的府裏留了舊仆人看房子,還留了一些家什財物,隨行的車輛仍然不少。

光主人的車就有三輛,加上裝仆人、裝行李的,再簡單也有二十幾輛車。京城的人看在眼裏,都說:“陳相公倒不算貪。”

陳巒扶杖站在府門前,看到祝纓問道:“你的糧車呢?”

祝纓道:“他們先出城,在外面等咱們。”

“你的行李呢?”

“我就兩輛車,在城門那裏等咱們。”她回程就帶了套鋪蓋、曹母給收拾了點洗沐用的家什、幾件衣服。此外就是大家送的一點東西,天熱,許多東西都不好給她帶。舊同僚又湊了點盤纏給她路上用。也就這麽多了。

陳巒道:“也不帶個人伺候起居。”

祝纓道:“有個曹昌。”

陳巒搖了搖頭,又看了一眼這住了許多年的府邸,道:“走吧。”

曹昌的父母本來還想送的,他們跟著祝纓的那輛行李車,出城沒多會兒兩人就嚇得躲在車後不敢出來了——來了好些大官兒!

祝纓沒有這麽大的排場,大家是來送陳巒的。

祝纓識趣,避到了一邊兒跟押糧官閑話。押糧官道:“祝大人這一路一定會順利的。”祝纓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押糧官道:“不是吉言,是真事兒,有陳相公一路壓陣,沒有不順利的。”

兩人胡扯著,陳家的一個管家飛奔過來:“祝大人,那邊相公們請您過去呢。”

那邊他們道別完了,陳巒順口一提,王雲鶴也就順口一說:“你們倒是順路,他人呢?”

祝纓就被提了過來。

送別陳巒的不但有丞相,還有太子與一些皇子。陳巒雖然頭上沒有頂個太師太傅的頭銜,也當過給他們講課的老師,老師要離開了,皇帝派兒子們過來送一送。太子是被點名的,其他幾個王是自己湊過來的。鄭熹也跟著來了,他有時候也會說陳巒是他老師,這次就將戲做足。

祝纓過來一個一個地拜完了,王雲鶴、施鯤等人狀似隨意地勉勵她一定要愛護百姓之類。

太子對鄭熹道:“幾年不見,他也算歷練出來了。”

鄭熹一派沈穩,對祝纓點了點頭,說:“行百裏者半九十,你當繼續勉力。”

“是。”

魯王突然躥了過來,道:“你們這也太嚴肅了吧?阿爹都說很好的人,還有什麽好挑剔的?”

這位魯王以前祝纓只瞄過幾眼,現在仔細一看不由懷疑皇帝的眼神有問題!

他不醜,可是一點兒也不漂亮!不與精致漂亮的高陽世子比,哪怕太子都是個五官端正且略清秀的男子。

魯王,扒了他這一身衣服往外一扔,就泯然眾人了。腦子也看不出比別人聰明!

皇帝看中他哪一點了?

祝纓還是很恭敬地說:“陛下誇讚,臣受之有愧。”

魯王嘖嘖地搖頭:“太謙虛就不好啦。”

祝纓道:“不敢。事情還沒辦成,等辦成了再受領也不遲。”

魯王道:“咦?你不是謙虛是挺傲的啊。”

祝纓笑道:“是呀。”

陳巒咳嗽一聲:“諸位請回吧,子璋啊,咱們也該動身回家嘍!”

“是。”祝纓趕緊對魯王等人一禮,躥回陳巒身邊去。

陳巒與太子謙讓一番,還是太子贏了,要目送他離開。祝纓把陳巒給送上了車,才牽回自己的馬,打算離他的車遠一點,別妨礙人家學生目送。陳巒道:“你站住,上來坐。”

“誒?”

陳巒道:“上來。”

祝纓想了一下,上了陳巒的車,問道:“相公,您這是?”

“魯王怎麽樣?”

“現在還看不出來,以往他也沒幹什麽大事兒。不過能被陛下看中,必有他過人之處吧?”

“有什麽過人之處?”陳巒哼了一聲,“就是讓太子繼續老實著。陛下也上了年紀啦。”

哦,敲打。讓大個兒的兒子別蹦跶。

陳巒道:“你是跟著鄭熹進京的,跟他也摘不開,不過呢,你跟我一道走,總會有人覺得你與他不那麽親近了。他心裏明白,勢力太大了惹人眼不好,你也不用擔心他對你起疑。”

祝纓道:“晚輩小的時候覺得自己很聰明,那麽多的蠢人一個一個怎麽都過得那麽好,只有我還在四處討飯。後來看到好些紈絝,呃,也就那樣。直到我在京兆府的書房裏,遇到王大人和冼大人。我以為我背書是個長項,結果您猜怎麽著?一間屋子三個人,人家背得比我還快,上學比我還早。打那開始我就老實了。”

陳巒拍著膝蓋笑道:“哈哈哈哈!你也有老實的時候?”

“晚輩一向很老實的。”

兩人一路走、一路聊天,陳巒有時候也將兩個孫子叫到車上來,讓他們與祝纓一道玩兒。休致丞相的車也還是丞相的規制,寬大,輪子包著蒲草,四人一起玩得挺開心。祝纓小時候不常能夠玩,兩個小孩子日常讀書玩的機會也不多,配上一個老小孩兒,一路很輕松地走過。

陳巒為相多年,路過總有地方官來拜見。陳巒總帶著祝纓,給雙方做些介紹,等人走後再點評幾句,祝纓一一記在心裏。遇到有他們的同鄉,陳巒就會特意設個小宴,大家一起吃個飯、敘敘鄉情。祝纓覺得自己這一路是賺大發了。

又走一陣,就到了陳萌的地界。

陳萌早早就過來迎接自己的父親,看到祝纓也十分高興:“三郎也來了?!!!”又對祝纓說“恭喜”,恭喜她得到了禦賜的緋衣,說“如今咱們可一樣了。”

祝纓道:“那可不一樣,你那個是真的,我這個是‘假’的。”

陳萌道:“陛下既然肯賜給你了,就是打算讓你做真的,你好好做就是了。”

陳巒先斥兒子:“你我父子,你是一地主官,怎麽能放下公務跑這麽遠迎接自己的父親?”

祝纓道:“您是丞相回鄉,他是體現朝廷敬老崇賢之意。”

陳巒道:“你就替他說好話吧。”

陳萌笑笑,陳大娘子領著兩個兒子,推他們去見父親。陳萌任職期間曾往京城敘述。老大記得很清楚,老二也覺得他不陌生,兩個兒子很快跟親爹湊到了一起。

陳巒咳嗽一聲,陳萌忙放下兒子,請父親和祝纓到他的府裏安歇,一起吃個飯。

祝纓道:“你們一家團聚,夫妻父子必有悄悄話,我就不打擾啦。我還帶著糧隊呢,不好擅離。”

他們一家先聚一聚,祝纓願意在這裏多等陳巒幾天,然後再一同啟程,跟陳巒同路,這位老前輩隨口點撥一點就夠她自己悟很久的了。陳巒出身不算特別的好,混到京城都數得上號的“名門”,大半是靠自己,確有可學之處。

陳萌不再與她客氣,一家回府衙裏,卻又派人往驛館裏給祝纓送了許多吃的、用的,又命人詢問糧車的情況,安排得也很周到。

……

祝纓在驛館裏住下,當晚又有人投了個帖子求見。當年祝纓路過此地辦了兩件案子,一件是田羆案,另一件是個綁架案,昔日那位丟了孩子的財主聽說她路過,又特意帶著妻兒、備下了厚禮過來拜見她。特意讓兒子來給她磕頭,謝一謝救命之恩。

所以在陳家一家共享天倫之樂的時候,祝纓這裏同樣很熱鬧。

祝纓看那個孩子又長大了一些,笑道:“他臉長開了一點兒了,跟那個時候不太像了。”從行李裏拿出文房四寶回贈。這些東西她在京城的時候買了很多,準備帶回福祿縣自己使兼送人。

等到陳家一家過了兩天,陳萌又鄭重下帖子請祝纓過府赴宴。

祝纓到府裏的時候,陳巒上首高坐,一左一右設的是陳萌和祝纓的位子,陳大娘子帶著兩個孩子在一邊。

賓主問好,坐下。陳巒問道:“勞三郎多等這兩天啦,我們父子有些日子沒見了。”

祝纓道:“趕了這麽久的路,晚輩也正好歇息休整,還要多謝相公一家給晚輩休整的機會。”

“什麽相公、晚輩的?叫我一聲伯父又如何?”陳巒笑著看她。

祝纓微愕,陳萌一拍桌子:“就是!三郎!”

祝纓也不含糊,當下起身對著陳巒一拜:“請伯父安。”

陳萌是最高興的,本來這就該是他表妹夫的,他又讓兒子們來叫個“叔父”,祝纓又跟陳大嫂子叫一聲:“嫂嫂。”

算是正式確認了一下關系,陳巒高興地說:“我老了,京城的許多人都老了,以後是年輕人的天下了,你們要互相扶持啊!”

“是。”

他們這一席不說朝廷風雲,只說家鄉。說府城,說家鄉的小吃,說家鄉的歌謠。

這一晚,祝纓雖不喝酒,陳巒也很高興。他喝了不少酒,親自把祝纓送到了門外,說:“明天咱們接著趕路。”

祝纓笑道:“好,明天我來接伯父。”

陳巒含笑對她搖手:“你去,你去。”然後被陳萌扶進了內衙。在榻上坐下,他才長出了一口氣:“以前為父管你管得少,致你蹉跎。”

陳萌道:“爹怎麽說起這個來了?當年也是情勢所迫。”

陳巒擺了擺手,道:“你,聰明是有的,但還不太夠。這個你知道的吧?”

陳萌滿臉通紅:“是。”

“然而一步一步地踏實來,你也可做到九卿。”

陳萌心頭微喜。

陳巒道:“九卿位高權重,要是聰明不太夠還是容易出事兒,你呀,得有可靠的朋友。祝纓這個人我看了有幾年了,聰明夠了、狠勁兒也夠,難得手不黑,心地也還寬厚。好在你心地也不壞,他微末時你待他也不算勢利,你們要好好相處。”

“爹。”陳萌哽咽了。

陳巒擺擺手:“京城這潭渾水不是你能蹚的,政事堂要調你回去,我給攔了。你踏踏實實再幹幾任地方,知府做好了轉刺史,幹夠了,人情世故都徹底明白了,再回京城。到那時,我要不在了你多與祝纓商議。鄭熹領他進京,一共也沒花多少心思,他回報鄭熹的可不少,是個知恩圖報且有能耐回報的人。我近來對他也算有些提攜,你有難處他會幫你、比你平日那些朋友幫你更多,但你絕不可以有挾恩圖報的意思。記著了嗎?”

陳萌道:“我也不曾想過要他為我做些什麽。爹,你……你別說那樣的話,你要長命百歲的。”

陳巒摸了摸他的頭,陳萌放聲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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